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\"因为它能让人志向远大?\"我试探着说。

老周笑了,笑声震得洞口的水珠掉落:\"傻小子,志向哪是药能补的?古人是说,人若有远志,就像这药草,哪怕长在石缝里,也能把根扎得深,把花开得旺。\"他伸手拨弄火堆,火星溅起又落下,\"我师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说'周娃子,以后别只盯着远志的根,多看看它的花'。那时我不懂,直到前年我孙子问我,爷爷为啥总去山里,我才明白——这山里的一草一木,都是老祖宗留给咱的念想。\"

雨停时,夕阳从云层里探出头,把洞口的葡萄藤染成金绿色。老周站起身,活动着僵硬的右腿,膝盖发出\"咔嚓\"的响声。他走到洞外,弯腰捡起一块贝壳化石,放在掌心摩挲:\"该回去了,你师娘该担心了。\"

我们沿着湿滑的山道下山,老周走得比来时更慢,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岁月。路过那片远志地时,被雨水洗过的叶片绿得发亮,花瓣上的水珠折射着七彩光斑,宛如撒了一地的星辰。我忽然想起老周说的话,弯腰摘下一朵远志花,五片花瓣在指尖轻轻颤动,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。

暮色漫过山谷时,山脚下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。老周的老伴迎上来,接过药篓时轻声说:\"今儿集上有人收远志,出的价是去年的两倍。\"老周\"嗯\"了一声,从兜里掏出那块贝壳化石,递给在门口玩耍的小孙子:\"给你当玩具,别摔了。\"孩子欢呼着跑开,化石在他手里闪着微光,像捧着一颗星星。

夜里,我躺在土炕上,听着窗外蟋蟀的鸣叫,手里攥着那朵远志花。花瓣已经有些蔫了,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淡紫色,像谁在夜色里点了盏灯。远处的太行山在月光下沉默,那些藏在石缝里的远志,此刻或许正舒展根须,汲取着天地间的露水与星光。

我忽然明白,老周说的那第三分敬畏,原是对时光的敬畏。这太行山里的每一株远志,都是光阴结出的果,用根茎书写着坚韧,用花叶吟诵着沧桑。而我们这些采药人,不过是时光长河里的摆渡人,把山里的故事,一篓篓地带到山外去。

第三回 朝露未曦收紫菀 暮云初起悟青蚨

卯时的露水还凝在草叶上,老周已带着我往鹰嘴崖后的深谷走去。他说那里有片背阴的石崖,长着几十年的老远志,根须粗得像成年人的拇指。路上经过一片紫菀地,淡紫色的花球在晨风中轻轻摇晃,像无数个小铃铛。老周忽然停住,用药锄尖挑起一株紫菀:\"紫菀治咳嗽,跟远志配在一起,能去肺里的陈年老痰。\"他的语气像在介绍自家亲戚,眼里带着熟稔的暖意。

越往深谷走,山势越险峻,两侧的崖壁如刀劈斧砍,中间只容一人通过。老周走在前面,不时用药锄敲打两侧的岩石,惊起几只岩鸽,扑棱着翅膀掠过头顶,尾羽上的白色横纹划出几道闪电。我忽然注意到他腰间的牛皮药囊换了个,上面缝着几块补丁,针脚细密,显然出自女人之手。\"师娘补的?\"我问。老周回头,皱纹里漏出笑意:\"她总嫌我糟蹋东西,说这药囊比孙子还金贵。\"

终于到了那片背阴崖,崖壁上布满青苔,滑腻得像涂了层猪油。老周指着高处说:\"瞧那石缝,看见没?那株叶子泛黄的,准是有十年以上了。\"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,只见几株远志从丈许高的石缝里探出头,叶片稀疏,却透着股历经沧桑的沉稳。老周解下药篓,从里面取出一根粗麻绳:\"你在下面接应,我上去挖。\"

我惊得差点跳起来:\"您这腿......\"话没说完就被老周打断:\"腿是老了,手可没老。\"他把麻绳系在腰间,另一端递给我:\"拉紧了,别让我晃荡。\"我双手攥紧麻绳,掌心很快沁出汗来。老周双手抠住岩缝,脚蹬着凸起的石块,竟如壁虎般往上爬去,粗布裤腿擦过青苔,留下几道淡淡的痕迹。

爬到一半时,老周忽然停住,回头冲我咧嘴一笑:\"别怕,我年轻时能空手爬上鹰嘴崖顶,摘那崖柏枝子。\"他的笑容在晨光里格外明亮,让我想起昨夜看见的远志花。就在这时,他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,整个人猛地往下一坠,麻绳瞬间绷直,勒得我手腕生疼。\"没事!\"老周的声音带着喘息,\"踩滑了而已。\"他调整姿势,继续往上爬,每一步都比刚才更谨慎。

当老周终于够到那株老远志时,我已浑身是汗,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。他用药锄小心地刨开石缝里的泥土,每一下都轻得像在给婴儿挠痒。忽然,\"咔嗒\"一声,一块碎石落下,擦过他的脸颊,划出道血痕。\"老周!\"我惊呼。他却头也不回:\"盯着药篓,别让根断了。\"

终于,整株远志被连根拔起,老周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吊篮,用麻绳缓缓放下。我接住吊篮时,只觉手里沉甸甸的,那根茎足有半尺长,表皮粗糙得像老松树皮,根须上还沾着几块暗红色的泥土——那是岁月的血痂。老周慢慢爬下来,我看见他额角的汗水顺着皱纹往下淌,混着血珠,在下巴上凝成颗暗红色的水滴。

我们在崖下的阴凉处歇息,老周从药囊里摸出片车前草叶,嚼碎后敷在脸上的伤口:\"止血消肿,比城里的红药水好使。\"他望着手里的老远志,忽然叹了口气:\"这株药,再长十年,就能做药引子了。\"我不懂什么是药引子,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珍重,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株草,而是某位隐世高人。

午后的阳光穿过崖顶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老周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打盹,喉间发出轻微的鼾声。我望着他苍老的面容,忽然想起他说过,他的儿子曾考上城里的大学,却在进山采药时摔断了腿,从此再也没走出过太行。远处的山风送来紫菀的香气,混着老周身上的草药味,在寂静的山谷里酿成一坛陈年的酒。

醒来时,老周从兜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包着几块烤山药干:\"尝尝,你师娘烤的,甜。\"山药干外焦里嫩,咬下去带着阳光的味道,甜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,像极了远志的滋味。老周望着远处的鹰嘴崖,忽然说:\"知道为啥远志贵吗?不是因为难挖,是因为它得跟石头较劲。石头越硬,根越结实,药效越足。\"

我们沿着另一条山道下山,路过一处泉眼时,老周忽然停住,用手捧起泉水洗脸:\"这水是从鹰嘴崖顶渗下来的,喝了能明目。\"我跟着捧水喝,清凉的泉水顺着喉咙滑进肚里,带着股淡淡的甜味,仿佛溶了几粒远志花的露水。老周擦着脸说:\"我小时候,总以为这泉水是神仙洒的甘露,后来才知道,是石头缝里渗出来的岁月。\"

暮色染透群山时,我们走到一处平缓的山坡,眼前忽然出现大片远志花,在夕阳下开成紫色的海。老周忽然蹲下身,用手轻轻抚过花瓣:\"你看这花,开得这么热闹,可根却藏在石头底下,一声不吭。\"他的指尖掠过花蕊,金粉似的花粉沾在手上,像撒了把碎金。

\"老周,您没想过下山吗?\"我忽然问。

他抬头看我,眼里映着渐渐沉落的夕阳:\"年轻时想过,背着药篓走到山脚,又回头看了眼太行山,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像丢了魂儿。后来才明白,我的根啊,早跟这山里的远志长在一起了。\"他站起身,拍了拍裤腿,\"再说了,这山里的药,总得有人采;这山里的故事,总得有人讲。\"

山脚下的村落已亮起灯火,老周的小孙子远远看见我们,蹦跳着跑过来,手里举着那枚贝壳化石:\"爷爷,爷爷,我梦见大海了!\"老周笑着接过孩子,把他扛在肩上:\"大海啊,就在这山里头,等你长大了,爷爷带你去找。\"孩子伸手去够老周头上的白羊肚手巾,笑声像串银铃,在暮色里荡开。

夜深人静时,我坐在屋檐下,借着月光整理今天采的远志。老根和新根分门别类放好,根茎上的泥土轻轻抖落,露出岁月的纹路。远处的太行山像幅深色的剪影,轮廓线温柔起伏,仿佛母亲的怀抱。我忽然明白,老周说的\"远志\",从来不是指药草本身,而是一种与山川共生的勇气,是在石缝里扎根的坚韧,是把苦酿成甜的智慧。

当第一颗星子爬上夜空时,我听见老周在屋里咳嗽,接着传来师娘轻声的埋怨:\"又忘了敷药......\"声音里带着嗔怪,却又满是关切。我摸出衣兜里的远志花,花瓣已经干枯,却依然保持着倔强的紫色。我把它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,忽然想起老周卷烟时的模样——那是与山河对话的姿态,是把风雨霜雪都化作青烟的淡然。

太行山上的远志啊,年复一年在石缝里开花,根须深深扎进岁月的深处。而我们这些过客,终究会带着一身草木香离去,唯有这山,这药,这故事,永远留在原地,等着下一个懂它的人,踩着晨露,背着药篓,走进这片紫色的梦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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